领导曾经不厌其烦地说,新闻经常是急就章、是灵机一动,也是某种情绪之下的突然反应。只有亲身经历,与时间赛跑,我才明白这段话的意义。
我希望穿过寥寥几句的通报,让更多人看到遇难者的前缀并非只有数字,还有曾经无比鲜活的人生。年轻生命的凋零令人惋惜,警钟敲响之后,如何弥合裂缝,是整个社会需要思考的议题。
首发之后,很多同行找到我,询问受访者联系方式,但却发现,仅仅过了一夜,有的社交账号便注销了。这也是做社会新闻时经常面临的困境:交叉核实与多方信源是基本功课,但实践之路常如暗夜行舟。
我总希望把话筒递给每一方,不做单一声道的传声筒。可现实往往是电话被挂断、请求石沉大海、回应只剩沉默。这样的反应让我沮丧、不解甚至愤怒,但我能做的,只有不断回拨、留言,直面矛盾背后那些具体的人,与复杂难言的人性。
今年4月,湖北恩施女子遭前男友泼汽油烧伤一案开庭。之后我前往武汉、恩施,试图采访各方当事人,尤其想敲开男方的家门。在武汉医院,我采访了正在康复的受害者小陈。我问她:“我去找男方家属,你觉得有希望吗?”小陈说也许他们会拒绝,但可一试。
抵达恩施后,我找到了男方曾工作过的单位,但敲门多次无人应答。电话联系后,对方也表示不便回应。于是我直接前往男方所住的小区。
在楼下绕了两圈,我才鼓起勇气上楼。门内有播放视频的声音,还有猫叫,但始终无人开门。我跟后方的组长说,“我想尝试留小纸条,塞进家门,他们会不会看见?”她鼓励我试一试才知道。
我在小区商店买笔时,和店主闲聊起来。没想到她知晓这起事件,并确认了男方的一些情况,与女方之前的陈述吻合。紧闭的“门”终于露出一点点光。
思索良久,我在两张字条上诚恳说明来意,塞进门缝后才离开。半个月后,一个周五的晚上,我意外接到了男方父亲的电话。他告诉我,自己在外打工,妻子做环卫工作,另一个儿子患有精神分裂症,还有一位老父亲需要照顾。从他的语气里,我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疏离与沉重。对于儿子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,父亲始终表示“无法理解”。他说,“这害了两家人”,如今他仍在工地上干活,替儿子偿还赔偿款。
挂掉电话,我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。我遗憾未能采访到男方本人,也无从知晓他行为背后的动机。唯一能窥见端倪的,只有社交账号里点赞的2000多条视频——其中大量是关于“和前任纠缠不清”的内容,许多视频将这种“纠缠”包装为“痴情”与“长情”。
我不禁去想:终日陪伴男方的,究竟是家人与爱人,还是那个被算法堆砌起来的、“痴情”的自我?当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越来越难,个体是否终将成为孤岛,一步步走向封闭与隔绝?
能力提升
调动所有感官
用文字传递那些复杂的真相
作为记者,我不仅希望呈现裂缝,也更想记录那些普通人试图弥合裂缝的努力。当生命遭遇无常或挑战,仍有人选择直面前行,以有限之力对抗命运的洪流。
今年6月,台风“蝴蝶”过境广东茂名时,信宜贵子镇中和村在山体滑坡之前成功转移57名村民,这起“教科书式”的紧急避险,被应急管理部通报表扬。谁先发现险情?这场转移如何在滑坡来临之前完成?6月16日,我联系了最早上报险情的村干部刘名芳,以及参与组织撤离的镇干部刘春华等人,还原了这场台风夜里的“呼叫转移”。
全网首发救援详情后,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接连转载,领导提出乘胜追击,去现场看看。
我们冒雨来到茂名的安置点,见到了刘名芳。这位40多岁的瘦小村干部,脸上满是疲惫。她说,这些年长了不少白头发,随后又不好意思地问,“我看起来是不是很老”。和千千万万的基层干部一样,她的工作很繁琐,不仅要负责村级财务、农业农村工作,还要关爱弱势群体、妇女儿童。
村民孔大姐有些害羞,一直说自己不会表达。当我问到自然灾害防范相关问题时,她脱口而出“住前不住后,住上不住下”的防汛口诀。她说,刘名芳等干部经常上门宣传,她早已记在心里。
芳姐有个正在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。因为工作忙碌,有时疏于照顾女儿,女儿常打电话问:“妈咪去哪儿了?”说到这里,芳姐突然流下了眼泪。她捂着脸说:“也许是太累了,提到家人就会动情。”我轻轻将她搂靠在肩上,安慰她。
那一刻,我同时看到一个女人、一位母亲、一名基层干部的不易。面对家庭、工作和责任,她的坚韧令我敬佩。她想对家庭负责,也想对村民负责,但时间和精力总是有限的。
另一个让我感受到生命力量的人是两年被家暴16次的小谢。那张她躺在床上、挂着造口袋的照片传遍网络后,我心怀忐忑联系了她。我怕反复采访会加重她的痛苦,“如果中间你感到不适,请随时打断我。”她却回我:“没事的,我连死都不怕。”
近两个小时的采访中,我有好几次感到胸口一紧。那些疼痛光是听着就已经让人窒息,不敢想象她是如何用身心去承受的。
采访最后,我向她索要了朋友的联系方式,以第三视角重新经历了“一场又一场的暴力”,以及试图帮助反遭威胁的惊心时刻。
得知她的离婚案即将开庭,我第一时间发布了消息,这条消息也迅速登上微博热搜第一。我知道,大家都在等待、都在关注。领导跟我说,去现场吧。
那是我职业生涯第一次单独出差,非常紧张。幸亏后方同事一直教我该采什么、写什么。这次庭外直播中,我们复盘案件、探讨如何保护受暴者。
在小谢哭着走出法院高呼“我终于自由了”的那个时刻,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直到最近,“两年被家暴16次”刑事案件终于尘埃落定。小谢也逐渐开启新生活。她告诉我:“心里的痛苦,其实一直过不去。但我还有家人,还有其他受害者需要关照。”开始做直播之后,她说特别忙,“但忙起来,也没时间总是想这些痛苦了。”
我也在小谢的报道中不断成长,逐渐明白,记者不仅要有朴素的正义感,更要不断提升专业能力,调动所有感官,用文字传递那些情与法的纠葛、那些复杂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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